黄梅戏起源的若干史料考辨(续篇)

湖北省黄梅县是黄梅戏的起源地,作为学界定论已载入《辞海》《现代汉语词典》等权威工具书以及国家统编音乐教材[1]。但是,近几年来,黄梅戏起源地之争又开始发酵,呈现出全民化、白热化状态,很多网友也在抖音、今日头条、新浪微博、百度等网络平台展开争论,造成了极大的社会困扰与资源浪费。黄梅戏在安徽戏改以前,属于湖北剧种,但在安徽戏改以后,由于安徽黄梅戏影响越来越大,1949年以后学术界的剧种观念越来越明晰,所以在表述黄梅戏属于湖北还是安徽的问题上,出现了一些不同意见,这是正常现象。为此,本文围绕黄梅戏起源并形成于湖北黄梅的史实依据、《中国大百科全书》“黄梅戏”辞条献疑、黄梅戏名称的形成,程长庚早年是黄梅调艺人等展开阐述,望有助于还原黄梅戏历史及其争议真相。当然,黄梅戏发展到今天,也不能简单地理解成“黄梅县的戏”。黄梅戏起源并形成于湖北,随着时代的发展,传统黄梅戏经过“戏改”,在安徽实现华丽转身,也就形成了以安徽合肥为新的传播中心的格局。现代黄梅戏最终定型于安徽,也决定了它不是局限于某一地域的戏曲剧种,而是具备走向全国,乃至走向世界的民族性戏曲文化代表。

一、黄梅戏起源并形成于湖北黄梅的史实依据

(一)黄梅戏的名称证明黄梅戏起源于黄梅

我国戏曲基本以省、市、县名命名,剧种归属以名称为准,黄梅戏也不例外。这在清代、民国的早期文献里已得到证明。如清光绪五年十月十四日《申报》第二版载《黄梅淫戏》,就说明“黄梅戏”的名称早在晚清就已经出现,为加诋毁,才加一“淫”字。清代、民国时期公认黄梅调为湖北剧种,此类文献多达数十条,现继《黄梅戏起源的若干史料考辨》[2]再略举数例：

1921年安徽《宿松县志》记载：“邑境西南,与黄梅接壤,梅俗好演采茶小戏,亦称黄梅戏。”[3]有安徽文人将“梅俗”理解成黄梅时节的风俗,认为《宿松县志》不可能记载邻县湖北黄梅之事,而是宿松西南部农人在黄梅时节有演采茶戏、黄梅戏的风俗。这种解读完全无视“与黄梅接壤”一句,也否认了黄梅又称“梅”邑的历史事实。

1926年,於曙峦在《沙市》一文中描述,黄梅戏别称“花鼓戏”与“黄梅腔”,皖南黄梅腔产于湖北黄州府属[4]。1933年2月5日《时事新报》发表安徽人陈载中《故乡的小戏》：“我的故乡是在皖南一角,当我在童年未踏入社会门槛以前,黄梅小戏是很流行的。相传此戏发源于湖北黄梅县,流传到安徽来的。”

(见图1)1935年12月3日“皖农”在上海《戏世界》上发表《黄梅调之回忆》说,黄梅戏“其腔调则兴楚乡之味”：“吾乡安庆,滨临长江,与楚乃毗连之界,时有农人,在秋收之后,与稻谷盈仓之际,因演戏以酬神焉,乃约黄梅戏班,假郊野依土山搭台演唱,台下观众红男绿女,人山人海,所唱各曲,有蔡鸣凤辞店、乌金记、俞老四拜年、张古蛮借妻等戏,其腔调则兴楚乡之味,其词句则俗不可耐,乡间小儿女,为其迷惑者,不知几许,余在幼时,亦颇喜此,至今离乡数载,未闻其调久矣,偶回忆当年景况,犹觉余音在耳也。”有安徽文人辨称安徽亦为楚乡,不能认为楚乡指湖北,此亦为不通古文之表现,完全无视文中提到的“与楚乃毗连之界”一句。更有人指出,安徽黄梅戏不用以酬神,湖北黄梅采茶戏用以酬神,是两个剧种,而皖农则在此明确指出黄梅戏“演戏以酬神”。这说明黄梅戏用以酬神是传统,后来有所变化,但也并非都不再用以酬神。

图1 《时事新报》发表陈载中的《故乡的小戏》

1935年4月6日《华北日报》发表的著名戏剧研究专家马彦祥《戏剧艺术辨正(七)》一文说道：“广东有广东戏,两湖有汉戏,安徽有徽戏,北京有京戏,其余小的系统,湖北有花鼓戏,唐山有蹦蹦戏,黄梅有黄梅戏,维扬有维扬戏,扬州有扬州戏,山东有五人班等。”(见图2)此黄梅为县市名称,非黄梅时节。1939年,安徽学者程演生在《皖优谱》中指出黄梅调为湖北剧种。在书中,程演生认为“二簧自是二黄,正以地望得名”,于是引入到源自地名的“二黄”的考证,“不过清代湖北省属,有黄州府,黄陂、黄冈、黄安、黄梅等县,不知究指何黄”。程演生引用叶德辉和徐珂之说,认为“二黄”应指黄冈、黄陂,称“大抵其名实已定矣”。由于涉及湖北黄梅县,程演生才转入到这一段对黄梅调的记述。这也说明,在他看来,黄梅调的黄梅就是指地名黄梅(如程演生前文所说二黄正以地望得名),也就是他在前文提到的黄梅县。《皖优谱》作为一部研究安徽戏剧的专著,为何从未收录一位黄梅戏人物的资料,因为在程演生看来,黄梅戏并不是安徽的本土剧种。此外,书中多处提到“皖上”,有安徽文人认为指安庆,并以程演生所说“即安庆之别称”为依据,其实不然。在《皖优谱》中,“皖上”并非都指安庆,指安徽之处比比皆是。如《皖优谱》原书第十九页第二行,出现“皖上徽州又习吴音”[5],“皖上徽州”之间无顿号,后面马上提到安庆,并未用“皖上”代替安庆,说明皖上并非都指安庆,有时指安徽。皖上徽州也就是安徽徽州。

图2 《华北日报》发表著名戏剧研究专家马彦祥的《戏剧艺术辨正(七)》

有学者指出：“从上面的引述中,我们未必能窥见历史全貌,但历史记载隐含的历史事件的重复出现用一句‘巧合’是不能说明问题的。历史唯物主义告诉我们,历史的重复有其内在的必然性和规律性,上述历史记载的内在必然性和规律性只能用一种判断才可能触摸到历史的真相：黄梅采茶戏起源并部分成长于湖北黄梅县,兴盛发达于其他周边省份不过是历史发展的后来之事了。”[6]同样的,黄梅戏起源和形成于安庆明显缺少文献记载,蔡仲贤、丁永泉等安徽黄梅戏祖师爷、奠基人异口同声指出黄梅戏来自湖北黄梅,这些原始说法绝非空穴来风,一定藏着历史真相和朴素的客观真理。

(二)传统剧目中的黄梅人和事证明黄梅戏起源于黄梅

黄梅戏传统剧目素有“大戏三十六,小戏七十二”之称,多在湖北黄梅境内完成。时白林曾说：“黄梅县的采茶戏与安徽的黄梅戏,尽管名称不同,但它们所号称的‘大戏三十六本,小戏七十二出’的传统剧目则基本上是相同的。”并指出据老辈艺人丁永泉回忆,湖北、江西、安徽三省的艺人还在一起唱过戏,认为“如果不是在剧目和音乐上有这么多相同、相近处,这样做是不可能的”[7]。在黄梅戏传统经典剧目中,《告经承》《告坝费》《逃水荒》《糍粑案》《杨二女起解》《宋光佑打粮房》《张德和》《於老四》等本戏、串戏、小戏,是根据黄梅及邻县广济(今武穴)的张朝宗、瞿学富等真人真事编写的,有圣旨、奏折可查,有家谱、碑志可证,这是最有力的证明。此外,黄梅县流行的多云山采茶歌、太白湖渔歌、岳家拳、民间趣联和一些谜语、酒令、俗语也被吸收进黄梅戏传统剧目之中。

清乾隆末年,湖北天门人别霁林在黄梅做学官时写有《黄梅竹枝词》：“多云山下稻孙多,太白湖中鱼出波。相约今年酬社主,村村齐唱采茶歌。”作者自注：“邑喜采本县近事,附会其词演唱采茶歌。”(见《问花水榭诗集》,现存浠水县博物馆、国家图书馆,图3)。这首竹枝词提到的多云山、太白湖皆为黄梅地名,写出了当时黄梅农民喜获丰收,村村齐唱采茶歌的欢快生活面貌。其自注“邑喜采本县近事,附会其词演唱采茶”说明到了乾隆末年,根据黄梅的人和事编写的黄梅戏剧本已经出现,黄梅戏的发展已经进入三打七唱的剧种阶段,标志着黄梅戏有了重大发展,已不再是单纯的民间歌舞,而是王国维所说的“以歌舞演故事”的戏曲。

图3 《问花水榭诗集》

1934年11月18日《申报》发表绍康的《黄梅调》中说：“‘黄梅调’的取材就有不少的‘本地风光’……‘黄梅调’也的确有它独创的地方。‘黄梅调’中有许多戏确是有名的事实的搬演。这些事实多半都发生在黄梅及鄂东皖西一带,也有少数是发生在皖鄂两省别部及河南或江西的。如正戏中之‘讼词记’‘乌金记’及插戏中关于余老四、蔡鸣凤的事情,据说真确有其事,确有其人,确有其地……‘余老四过盖岭’,所谓盖岭是宿松和黄梅交界的一座山,是余老四从太湖回家要经过的一条路。据说余老四在太湖和张二妹‘相好’,至今太湖人还认为不大名誉,太湖的某些地方还禁演这种关于余老四的戏的。由此可见‘黄梅调’地方色彩的浓厚。”[8]黄梅戏经典剧目取材于湖北黄梅一带的真人真事,这也证明了黄梅戏起源并形成于湖北黄梅。

(三)老一辈艺人的口述史证明黄梅戏起源于湖北黄梅

清代、民国时期的黄梅调,主要体现的是“楚乡之味”,是湖北剧种,这是老一辈黄梅戏演员公认的。如有着安徽黄梅戏鼻祖、祖师爷之称的艺人蔡仲贤(1865—1942),于清光绪年间到湖北黄梅讨生活,并师从湖北黄梅人学得黄梅戏。1959年8月《安徽戏剧》发表车明(严凤英丈夫王冠亚)记录、整理的《丁老纵谈黄梅戏》(丁老即丁永泉)载：“黄梅戏是从湖北传到我们安庆地区来的,老黄梅调还是按湖北乡音咬字。曲调跟语言走,也是湖北乡音……黄梅调是黄梅县逃荒的人用渔鼓、简板唱过来的。”[9]1960年9月17日,丁永泉在接受黄梅戏研究专家桂遇秋先生和老艺人乐柯记采访时,说：“黄梅戏大部分剧目,包括一些常演剧目,如《张朝宗告漕》《告坝费》《私情记》《卖花记》《夫妻观灯》《秧麦》等,都是在黄梅县形成的。不然的话,怎么叫‘黄梅调’呢?如果三十六大本、七十二小出基本戏是在安徽形成的,那么安徽艺人怎么能与黄梅艺人同台呢?安徽、湖北、江西三省黄梅戏艺人都同台唱过戏。”[10]

据桂遇秋走访,黄梅老一辈艺人不断走出黄梅,向安徽和江西输出黄梅戏,其中仅从清道光年间算起,到皖西南、赣东北、鄂东南等地授徒传艺的名师就有何仙姐(1783—1855)、邢秀娘(1793—1858)、滚子(1794—?)、龚三齐(1805—1880)、罗运保(1825—1911)、梅金玉(1854—1953)、帅师信(1858—1909)、罗花子(1862—1938)、张丙炎(1868—1941)、帅登明(1878—1946)等100余人。其中点出姓名的艺人年代大多比蔡仲贤要早几十年,甚至上百年。这些黄梅戏艺人在江西、安徽开枝散叶,在当地形成的口述史都指向黄梅戏来自湖北黄梅。

(四)“水路即戏路”证明黄梅戏对外传播以湖北黄梅为中心

关于黄梅戏从湖北黄梅对外传播,也有相关文献和研究资料可以证明。已故黄梅戏研究专家桂遇秋曾详细梳理了黄梅戏从湖北黄梅播衍至江西东北部一带的经过。绍康的《黄梅调》,指明黄梅戏的对外传播线路图：“以黄梅为中心,东至大通,西至汉口,南至武穴,北至黄麻以上。浙江於潜一带有安徽的移民,他们也曾把‘黄梅调’带过去。”

根据以上文献及剧本情况和老一辈艺人回忆,陈继华专门研究出黄梅戏对外传播的线路图,指出“水路即戏路”,且分为东向皖江传播区、西路传播区、南向环鄱湖区,形成了一个以黄梅为中心的传播圈,甚至播及福建、浙江、江苏等地,成为一个丰富的、具体的黄梅戏播衍图[11]。其中,黄梅戏西入黄冈、咸宁等地,衍生东路花鼓戏、通山采茶戏、阳新采茶戏等;东进皖江一带(包括安庆、池州等地),宿松人称黄梅戏、采茶戏,太湖人称弥腔,潜山人称采篮戏,怀宁人称为怀腔,安庆府周边称为府调,望江人称龙腔、霸腔;南入江西,催生瑞昌采茶戏、武宁采茶戏、南昌采茶戏、景德镇采茶戏、抚州采茶戏等,甚至在江西更广阔地带的采茶戏都与黄梅(采茶)戏有着密切的亲缘关系。最后,黄梅戏甚至进入福建衍生邵武采茶戏,进入浙江衍生睦剧(国家非遗)。随着时代发展,传统黄梅戏经过“戏改”,在安徽省黄梅戏剧团实现华丽转身,也就形成了以安徽合肥为新的传播中心的格局。另外,今天我们谈黄梅戏的亲缘剧种,其实都是研究传统黄梅戏(黄梅采茶戏)与它们之间的渊源和传承、发展的关系,并非指安徽现代黄梅戏。

(五)专家研究成果证明黄梅戏起源于黄梅

王兆乾说：“根据民间传说以及剧目中所反映的湖北的方言和地名推测,黄梅戏是来自湖北黄梅县一带。为了寻求更具体的根据,详细了解它的发生、发展过程,并且了解一下它与其他剧种的关系,根据这种推测,我曾经先后到过黄梅戏流传的许多省份……1953年秋天,又和洪非、卜炎两同志一同到了江西、湖北的部分地区……接触了流行在这些地方的采茶戏和高腔,初步调查了它们的剧目和唱腔,并了解了一些这些剧种历史的传说……在湖北黄梅县的农村,至今仍旧流传一种采茶戏(又名‘采子’),剧目、唱腔与黄梅戏都非常接近。由这种采茶戏所提供的材料,大致证实了黄梅戏从湖北传来,是采茶戏的传说,并且也说明黄梅戏的名称是因为黄梅县而来。因黄梅季节演唱而得名的说法比较牵强,没有根据。”[12]凌祖培说：“黄梅戏原名‘黄梅调’……据解放后调查研究,该剧种系近百年来因湖北省黄梅、广济等县一带由于经常遭遇水灾,由灾民们从两省交界处宿松县向望江、潜山、太湖、怀宁等县流传过来的。黄梅调原系湖北省黄梅县一带茶山上流行的一种采茶歌……”[13]陆洪非说：“说是‘黄梅戏源于鄂东黄梅县的民间小调,即黄梅采茶调……’持此说者较多,包括一些有成就的老艺人,丁永泉就说过：‘黄梅调是逃荒的人用渔鼓筒子唱过来的。’……‘水有源,树有根。’寻根究底,黄梅戏起源于黄梅采茶调的说法,比较符合其形成的客观实际。因此黄梅戏虽在安徽经过重大发展,但没有称它为‘皖剧’或‘怀腔’而叫‘黄梅戏’。”[14]

1989年,时白林说：“黄梅戏诞生在湖北的黄梅县,当地叫‘采茶’,成长在安徽的安庆地区。因为过去所用的唱腔多为黄梅的采茶,故称之为‘黄梅戏’或‘黄梅调’……从艺人师从的记载,保留剧目以及积累的唱腔(这是最有说服力的)诸方面综合分析、全面衡量,还是以发生在湖北省的黄梅县,成长在安徽省的安庆地区之说比较合理……黄梅戏一些传统剧目的故事也多发生在湖北的黄梅、广济、蕲春和浠水等县。”[7]1后来,时白林又多次在著作中表达类似观点,比如他在《黄梅戏唱腔欣赏》中说：“黄梅戏原名黄梅调。它源于湖北省的黄梅县,成长于安徽省的安庆地区……这是从它的上演剧目,声腔的起源、衍变与发展以及艺人们的从艺历史和传说等综合考察而得出的认知。”[15]关于黄梅戏与黄梅采茶戏的关系,时白林在《黄梅戏音乐发展历程辨析》一文中指出：“黄梅戏原名黄梅调,早期源于湖北黄梅县的采茶戏。”[16]这与《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中“黄梅戏”辞条说法一致：“原为安徽、湖北、江西三省交界处地区流行的‘黄梅采茶戏’”,都说明安徽黄梅戏源自湖北黄梅采茶戏,黄梅采茶戏为早期黄梅戏,或为现代黄梅戏前身。在最新出版的2022年版《黄梅戏音乐概论》一书中,时白林坚持认为安徽黄梅戏来自湖北黄梅采茶戏,保留了前面引用的这些观点,但在序言中将黄梅采茶戏与安徽黄梅戏对立。这段文字恐非时老本意,毕竟与正文相矛盾;而在2018年版《黄梅戏起源》一书中,或有人为时老代言,将黄梅戏起源于安庆堂而皇之加入,如果是时老本意,不可能在2022年版《黄梅戏音乐概论》中,时老又坚持认为安徽黄梅戏来自湖北黄梅采茶戏,黄梅戏诞生于湖北黄梅。

(六)黄梅调的剧种归属和湖北黄梅采茶戏、安徽黄梅戏的关系

黄梅调在安徽戏改以前,属于湖北剧种,但在安徽戏改以后,由于安徽黄梅戏影响越来越大,1949年以后学术界的剧种观念越来越明晰,所以在表述黄梅调属于湖北还是安徽的问题上,出现一些不同意见,这是正常现象。自严凤英唱红黄梅戏以来,安徽黄梅戏在全国获得很大影响,但是小澄、吴宗锡(左弦)、张紫、陆洪非等学者在1950年代初仍然说黄梅调起源于湖北黄梅,张紫和陆洪非甚至形成了完整的黄梅戏历史调查报告和研究论文,明确指出安徽黄梅调来自湖北黄梅戏。如1950年安徽学者张紫对黄梅调进行普查,于1951年4月在《戏曲报》发布《黄梅调的初步调查》,后收入《华东地方戏曲介绍》,该文说：“截至目前,在其演出效果上,观众大都是农民,虽然它也在城市中演出,观众仍以工农大众为主。农村中的喜庆季节,如插秧、秋收,以及以往在旧社会里的迷信集会、‘酬神’的仪式等,都有黄梅调的盛大演出,所以较早时期,皖西各地把黄梅调叫做‘香火戏’。据我们(安徽省)初步调查研究,黄梅调是自鄂东地方发展而来的,其所以叫黄梅调,是由于它是从湖北黄梅戏演变而来之故。黄梅调最初的三十六本戏,就是湖北黄梅戏的原来脚本。”[17]可见安徽所说的黄梅调,就是湖北黄梅戏,是同一个剧种,在安徽也是用以酬神的香火戏。事实上,张锐的“安徽黄梅调”不等于认为黄梅调是安徽剧种,只是表示安徽有艺人唱黄梅调,好比今天也有湖北豫剧、上海京剧、安徽豫剧等表述一样。王民基的“安徽黄梅调”,可以理解成1950年代后的黄梅调在安徽合肥改革成功,所以冠以安徽的前缀,以示与未经戏改的湖北黄梅采茶戏的区别;但如果结合王民基系统研究黄梅采茶戏和安徽戏改后的黄梅调的情况来看,他实际上是想表达湖北黄梅采茶戏与安徽黄梅调是一脉相承的关系(详见魏华龄《音乐家书法家王民基》);在安徽合肥戏改黄梅调以后,作为历史形态的黄梅采茶戏去改唱安徽试验成功的黄梅调自然是正常的,也是应该的。今天在狭义的剧种划分上,将黄梅戏划入安徽,将黄梅采茶戏划入湖北,但这改变不了二者一脉相承的历史关系(不少剧种研究目录中担心读者混淆,特意注明安徽黄梅戏与湖北黄梅采茶戏有渊源关系),也改变不了黄梅戏的“黄梅”来自黄梅县的历史事实。其实,戏曲的传播与发展,具有非常强的流动性,并非严格按照行政区域来完成的。黄梅戏的发展,江西艺人也作出了巨大贡献,研究黄梅戏的历史,要在更大的视野中去完成,而不能只盯着一个地方。

用狭隘的地域观念来定义黄梅戏,实为不妥。黄梅戏的“黄梅”,一定来自湖北黄梅,而绝非黄梅雨、黄梅果、黄梅庵、黄梅山(至于黄梅县名得于黄梅山,则是另一回事)等毫无关联的事物。当然,黄梅戏发展到今天,也不能简单地理解成“黄梅县的戏”。黄梅戏起源并初步形成于湖北,现代黄梅戏最终定型于安徽,也决定了它不是局限于某一地域的戏曲剧种,而是具备走向全国,乃至走向世界的民族性戏曲文化代表。

二、《中国大百科全书》“黄梅戏”辞条献疑

2021年起,第三版《中国大百科全书》陆续问世,这是利国利民的重大工程,意义重大。其中,《戏曲学》作为第三版的首批代表性成果率先问世,只是《戏曲学》中关于黄梅戏的描述[18]150-151,存在诸多模糊、含混,或避重就轻、详略不当,甚至出现“去黄梅化”倾向。兹献疑如下：

第一,“黄梅戏”辞条(指《中国大百科全书》“黄梅戏”辞条,下同)未指明黄梅戏发源地,却表述为“皖、鄂、赣省毗邻地区”。湖北、江西和安徽三省交界,关系密切,历来都是称作“鄂赣皖”,没有称作“皖、鄂、赣”的,在介绍黄梅戏时,将安徽放在第一位置,顺序不当,容易误导读者先入为主。鄂赣皖三省毗邻地区,具体来说应指湖北黄梅、安徽宿松和江西九江,但是湖北黄梅是黄梅戏的发源地,已经载入《辞海》《现代汉语词典》和国家统编音乐教科书,《中国大百科全书》却表述为“皖、鄂、赣省毗邻地区”明显不够准确。如《辞海》称：“黄梅戏源于湖北黄梅一带的采茶调”[19],《现代汉语词典》称“黄梅戏因基本曲调由湖北黄梅传入而得名,也叫黄梅调”[20]。在所有国家权威辞书、工具书里,《中国大百科全书》是唯一未直陈黄梅戏起源于湖北黄梅的,与其他权威工具书表述不同,恐有损《中国大百科全书》的权威性。

第二,“黄梅采茶调”未出辞条。“黄梅戏”辞条中指出黄梅戏“在皖、鄂、赣三省毗邻地区以黄梅采茶调为主的民间歌舞基础上发展而成”,这里提到的“黄梅采茶调”等同于《辞海》等工具书里提到的“湖北黄梅一带的采茶调”“湖北黄梅采茶调”吗?由于《中国大百科全书》未收录“黄梅采茶调”,就显得不够具体和准确。在安徽黄梅戏学术界,有个别学者认为“黄梅采茶调”不是湖北黄梅采茶调,而是“安徽黄梅时节采茶调”。在“黄梅采茶调”未出辞条的情况下,《中国大百科全书》关于“黄梅戏”的表述就容易受到一些人曲解的影响,容易造成读者理解的混乱。出于精确表达,应在“黄梅采茶调”前加上“湖北”,或者明确指出黄梅戏起源于湖北黄梅,以防止读者误会。

第三,“两小戏”和“三小戏”形成年代不准确、形成地点不明指。“黄梅戏”辞条说：“清代乾隆末期到辛亥革命前后,逐渐从歌舞发展到两小戏和三小戏。”[18]150一般来说,黄梅戏从萌芽到最终形成,有独角戏、两小戏和三小戏、三打七唱、管弦乐伴奏四个阶段,其中前三个阶段在湖北黄梅完成,最后一个阶段在安徽完成。从老一辈艺人的口述史和有关文献记载看,两小戏和三小戏在明末清初已经出现,乾隆年间进入三打七唱的成本大戏阶段,晚清时期,黄梅戏传统经典剧目“三十六大本、七十二小出”已经大都出现。黄梅戏辞条何以出现这种低级错误,将两小戏和三小戏的历史时期后推至乾隆末期至辛亥革命前后?

清道光八年(1828)《宿松县志·风俗志》记载：“十月立冬后……农功寝息,报赛渐兴,吹笙击鼓,近或杂以新声,溺情或志,号曰采茶。”[21]这里提到的“采茶”就是采茶戏,有“吹笙击鼓”之伴奏,再“杂以新声”(即黄梅戏),不可能是两小和三小戏。清光绪五年(1879)10月14日上海《申报》第2版报道“黄梅淫戏”,说“皖省北关外,每年有演唱黄梅调小戏者,一班有二十余人,并无新奇足以动人耳目。惟正戏后总有一二出小戏,花旦、小丑演出百般丑态,与江省之花鼓戏无甚差别。”“一班有二十余人”,不可能是两小戏和三小戏,而是能演成熟的正本大戏的戏班。清光绪十一年(1885)二月初五日《申报》载《淫戏宜禁》：“迩来芜湖到有湖北戏班专唱黄梅调淫剧。”明确提到湖北戏班到芜湖唱黄梅戏,这个戏班也表明光绪年间已有成熟的大戏。

以上材料都证明了在乾隆末期至辛亥革命时期,属于黄梅戏较为成熟的“三打七唱”阶段,并非两小戏和三小戏阶段。而且,无论是“三打七唱”,还是“两小三小”,它的形成地都是湖北黄梅。如著名黄梅戏作曲家潘汉明说：“黄梅戏传入安徽时,不仅已经具备了戏剧的形式,而且已由三小戏发展为简单形式的正本戏。现在的黄梅戏声腔,便是在这种基础上进一步发展。”[22]再如王兆乾说：“像蔡鸣凤、张德和、喻老四的故事等,这样便形成了采茶戏——花鼓戏的正本戏,从现有资料看,这一过程主要是在鄂东一带完成的……早期黄梅戏直接从青阳腔移植的剧目有《天仙配》(《槐荫记》《山伯访友》(《同窗记》)《云楼会》(《玉簪记》)《四姐下凡》(《摇钱树》)《卖水记》《荷花记》(《牡丹记》)《买胭脂》(《胭脂记》)《花亭会》(《珍珠记》)《戏牡丹》《湘子化斋》《王婆卖鸡》(《劝善记》)《借妻》《吕蒙正回窑》(《彩楼记》)《王道士拿妖》(《长生记》)等等。实际上,传到安庆之前,远不止这些……”[23]这充分说明,鄂东一带早期的黄梅戏,就已经完成正本大戏、接受青阳腔(实为湖口高腔)影响的发展阶段,然后再传入安庆。黄梅戏从湖北黄梅传入安徽安庆,是从乾隆末年开始,这时的黄梅戏已经不是小调,而是三打七唱阶段并有正本大戏的成型剧种。

第四,两小戏和三小戏的演出形式不是三打七唱。“黄梅戏”辞条指出,黄梅戏形成两小戏和三小戏后,“班社的成员很少,一般是三打七唱(三个人打击乐器,七个演员)”。这段文字承袭前文而来,应指两小戏和三小戏阶段的演出形式,这是非常错误的。三打七唱是一种较为成熟的演出形式,说明黄梅戏已经成为一个剧种,有固定演出场地、固定班底和演出剧目。用三打七唱来描述两小戏和三小戏的演出形式,令人莫名所以。

第五,黄梅戏班社出现时间错误。该辞条在讲完了两小戏、三小戏和三打七唱后,指出“辛亥革命后,安徽安庆出现了比较固定的班社”。黄梅戏以湖北黄梅为中心,向南传入江西等省多地,早在乾隆年间就已经有固定班社到湖北、江西和安徽等省演出。如前文引用了上海《申报》等指出戏班二十多人、湖北戏班到芜湖演出等语,说明清代就已经有成熟戏班。安徽出现黄梅戏戏班若从安徽黄梅戏祖师爷蔡仲贤(1865—1942)算起,也是在光绪年间就已经有了,不可能要等到辛亥革命以后。另外,原文说“从流行安庆一隅的民间小戏一跃成为具有全国影响的大剧种”表述不准确,应为“从流行于鄂赣皖三省毗邻地区的民间小戏一跃成为具有全国影响的大剧种”,毕竟黄梅戏并非安庆专有。

第六,过于突出安徽黄梅戏,不提湖北黄梅戏。后文全部讲述安徽黄梅戏的发展情况,丝毫不提湖北黄梅戏的起源和形成、发展,详略不当,误导读者。湖北黄梅戏传入江西以后,非常兴盛,清同治二年就有何元炳《采茶曲》称“都作黄梅县里腔”;而传入安徽,则因安庆为省城,且封建势力大,对黄梅戏斥为淫戏,多次发布禁令,以至于民国后期安庆黄梅戏濒临灭绝[24]。其中有着安徽黄梅戏奠基人之称的丁永泉四入安庆城,被《安庆文史资料》总结为或被抓(首闯安庆,锒铛入狱),或被驱逐(二闯安庆,被迫撤出),十分狼狈(三来安庆,受尽欺凌),为时很短(四回安庆,昙花一现),并非《中国大百科全书》黄梅戏辞条中说的“进行商业性演出”“进城后,有所丰富和提高”,更不是如许多人想象的在黄梅戏发展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

第七,黄梅戏进入汉口比进入安庆城早,湖北戏班进入上海比安徽戏班早,却不被辞条提及。黄梅戏西进汉口比东入安庆城要早,有学者甚至指出早在乾隆年间黄梅戏就已经传至江苏扬州(见流沙《皖鄂采茶灯与黄梅采茶调》考证)。1918年5月,上海《时报》等几家报纸纷纷报道湖北戏班在上海九亩地演唱黄梅调,这比丁永泉自称最早带领戏班到上海演出早了近二十年(而丁永泉到上海演出,据当事人张精明、何家宽口述的《黄梅调首闯上海滩》一文指出并无文字记载,且有1931、1933、1934、1935、1936年等多种说法,互相矛盾,其真相难辨)。这些史料都表明在民国中期以前,湖北黄梅是黄梅戏的对外传播中心,发展势头比安徽好,一直走在前面。

第八,在《中国国家地理·安徽省》卷中也有“黄梅戏”辞条。这里的黄梅戏辞条虽然简短,但也有值得斟酌之处。从《中国大百科全书》第三版的网络版来看,这个辞条第一句曾为“起源于湖北黄梅”,但2023年11月3日更新时去掉了。这个辞条提到“黄梅戏是采茶调与民间艺术结合,用安庆方言歌唱和念白”,也存在避重就轻和偏向的问题。《戏曲学》明确提到黄梅戏是在黄梅采茶调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到了“安徽卷”变成了采茶调,有去黄梅化的嫌疑。至于“安庆方言”一说,也值得商榷,黄梅戏起源于湖北黄梅,之所以能够从湖北黄梅传入安徽安庆,就是因为两地语言类似,用著名语言学家赵元任的研究来说,安庆方言与湖北黄梅方言同属于“江淮方言黄孝片”,甚至都属于黄梅小片,包括湖北黄梅、武穴和安徽安庆等地。在表述黄梅戏时,强化用安庆方言,遮蔽了湖北黄梅方言,同样构成了去黄梅化。《中国大百科全书》应该恢复“起源于湖北黄梅”这句话,去掉“用安庆方言歌唱和念白”一句,并将采茶调恢复为“湖北黄梅采茶调”。

在《中国大百科全书·戏曲学》出版以后,于2024年5月更新了网络版,加入了一些关于湖北黄梅戏的内容,使得介绍更客观和全面,但又出现了一个新问题。新修改的辞条称黄梅戏又名黄梅采茶戏,这种提法非常符合客观历史,但说又名怀腔,就值得商榷了,应改为黄梅腔。理由有三：一,怀腔只是黄梅戏传入怀宁后形成的一个支派,不能作为黄梅戏的名称来对待,它无法涵盖整个黄梅戏,容易造成对黄梅戏历史描述的混乱,对太湖弥腔、望江龙腔等其他黄梅戏支派不公平。二,怀腔只是怀宁部分人口头称呼,不能作为剧种名称,具体见安庆市黄梅戏剧院原院长韩笑龙一文[25],作者引用郑立松先生观点,明确指出“怀腔不等于黄梅戏”“史书对怀腔府调找不到任何依据,更没有文字记载”“过去黄梅调老艺人没有一个说自己是唱怀腔的”。三,黄梅腔有很多文献记载。清同治二年(1863年)何元炳有“都作黄梅县里腔”之说。1935年《北洋画报》第1290期“戏剧专刊”发表雨文《谈“黄梅腔”》,认为“‘黄梅腔’为南方流行杂戏之一,起源于湖北之黄梅县,因以为名(见图4)。现渐普遍及于赣皖各地。大都会虽不常见,但常出演于各县之乡镇中。尤以旧历年节唱此戏者为多。”1937年1月12日《益世报》发表雷的《“黄梅腔”》,认为：“吾乡盛行一种戏剧名曰：‘黄梅腔’,相传始自鄂之黄梅县,故名。然黄梅女子,间有至吾乡卖唱者,所唱之调,差别甚远。惟如《蔡鸣凤辞店》《余老四》《反情》《山伯访友》等等,不特剧名同,情节词句,亦皆相同。则始自黄梅之说,不无可信。”两篇文献,作者均系专业戏曲研究专家,非常具有价值,足以给黄梅戏一个别称“黄梅腔”,这也说明其已成为学术界认可的剧种名称。

图4 《北洋画报》戏剧专刊

三、“黄梅有黄梅戏”——论晚清民国黄梅戏名称的形成

多条线索表明,黄梅戏之名出现于晚清,民国时期已经成为与黄梅调、黄梅采茶戏一样广泛流行于戏曲界的正式名称。

晚清民初“黄梅戏”名称频繁出现。清光绪五年八月二十九日,上海《申报》发表《黄梅淫戏》一文。这个“黄梅淫戏”就是“黄梅戏”,表明已有黄梅戏之名。清光绪十一年二月初五日,《申报》载《淫戏》：“迩来芜湖到有湖北戏班专唱黄梅调淫剧。”这说明黄梅戏又有了“黄梅调”的名称。此后,黄梅戏与黄梅调的名称在报刊界不时混用。如1917年2月10日《民国日报》载：“北门外火药库旁有汪家庭、汪家兴等于夏历十一夜,邀集多人演唱黄梅戏,轰动邻右,往观者不知凡几。”而1918年5月21日《时报》发表《演唱黄梅调之武剧》,报道湖北戏班在上海九亩地演唱黄梅调,同日及次日上海《小时报》《民国日报》等媒体也进行了报道,而十多年后丁永泉才到九亩地演出黄梅调。1921年,《宿松县志》则在官方志书中明确说：“梅(黄梅)俗好演采茶小戏,亦称黄梅戏。”这说明,“黄梅戏”之名已经初步形成和确立。以上史料表明,晚清被湖北黄梅当地人自称、简称为“采茶戏”“采子”“小戏”“调儿”的黄梅戏,在声名鹊起后,被外地人称为黄梅戏、黄梅调(均是他称,非自称),且先有黄梅戏之名,后有黄梅调之名,二者混用,频次不相上下,但官方更倾向使用“黄梅戏”名之。

进入民国后,黄梅戏之名盛行于戏曲界,黄梅调之名流行于民间。戏曲大师钟谷(1843—1919)在湖北黄梅进行黄梅戏戏改前后,黄梅采茶戏成长为一个颇有影响的大型剧种,影响遍布七省五十余县,一时间“都作黄梅县里腔”。自清光绪年间起,湖北黄梅戏班进入芜湖、汉口、上海等大都市演出后,《申报》《民国日报》《时报》《小时报》等进行多次报道。从这时起,黄梅戏不再是民间小戏,而成为中国戏曲界颇有名声的新兴剧种,而且学者大多使用“黄梅戏”一名,其次则为“黄梅调”“黄梅腔”,但在安庆、池州、宣城和景德镇等传唱地,民间多称为黄梅调。1934年8月12日,著名戏曲专家、山东省立剧院创院院长王泊生(1902—1965)应中国文化学会之约,在北平中山公园演讲《中国戏曲之演变与新歌剧之创造》。1934-1935年,该文陆续在《中央日报》《华北日报》《北辰报》《京报》《世界日报》《益世报》《舞台艺术》等报刊发表或转载,每一篇都提及“黄梅有黄梅戏”。如1934年9月18日,北平《益世报》提到“唐山有蹦蹦,黄梅有黄梅戏,罗阳有罗阳戏,扬州有扬州戏”[26],“黄梅”与唐山、扬州等行政区域之名并列,说明此黄梅为湖北黄梅,不是黄梅时节,更不是怀宁黄梅山。王泊生此文一出,引起了中国戏剧界的大讨论。北平的《世界日报》《北辰报》《北方日报》《北平晨报》,天津的《庸报》《益世报》《大公报》等报纸的文艺副刊积极响应,主动关注此次“大讨论”。马彦祥(新中国戏改主要负责人之一)于1935年3月30日起在《中央日报》连载《戏剧艺术辩正——对于王泊生先生的戏剧理论的检讨》,其中1935年4月6日一文说道：“广东有广东戏,两湖有汉戏,安徽有徽戏,北京有京戏,其余小的系统,湖北有花鼓戏,唐山有蹦蹦戏,黄梅有黄梅戏,维扬有维扬戏,扬州有扬州戏,山东有五人班等。”[27]可见,“黄梅有黄梅戏”马彦祥也是清楚的。1935年3月23日,周彦在《华北日报》发表《中国戏剧的出路在哪里》,其中也说到“黄梅有黄梅戏”。可见,经过这次众多媒体和戏曲专家的热烈讨论,“黄梅有黄梅戏”已经是戏曲界的共识,“黄梅戏”已经成为中国戏曲学术界公认和接受的名称,标志着黄梅戏的名称真正确立。

然而,“黄梅戏”之名要完全取代“黄梅调”“采茶戏”之名却有更长的一段路要走。毕竟戏曲界专业学者的命名是一方面,但民间仍然流传着“黄梅调”“黄梅腔”的名称。1945年,离石在光化出版社出版《自供》一书,其中提到“其余如湖北的花鼓戏、黄梅戏,唐山的蹦蹦戏,绍兴戏,扬州戏,宁波滩簧,山东有五人班等”,这都说明黄梅戏在民国时期已经是形成并且确立的流行名称,且明确为湖北剧种。1948年,倚虹在《小春秋晚报》发表《我国旧剧的种类》一文,其中说：“湖北省：除平剧中之汉调外,尚有楚剧、黄梅腔、沔阳花鼓戏三种。”明确将黄梅腔作为湖北代表性剧种,而在列举安徽剧种时,则是“除平剧中之徽调外,尚有石牌腔、高拨子、凤阳花鼓戏三种”,丝毫没有提到黄梅戏。而1950年代以后,一些学者声称的“皖剧”“怀腔”“府调”等则找不到任何文字依据,对此老一辈学者郑立松、陆洪非、时白林等也公开承认,“皖剧”“怀腔”只是少部分人口头的戏称,没有任何文字记载,并非黄梅戏的正式名称。

1950年代,黄梅戏定名水到渠成。1952年11月14-16日,安徽省临时黄梅调剧团在华东大众剧院演出,而剧院11月10日给出的预告却写着“黄梅戏演出节目”;1952年11月13日,《解放日报》发布的广告也是“黄梅戏”。这说明,“黄梅戏”之名早已声名在外、深入人心,只是在民间口头称作“黄梅调”。1953年,桂林栖组建安徽省黄梅戏剧团,并非为黄梅戏定名,而是在黄梅戏、黄梅调、黄梅采茶戏等几个通用名称之间选取了在戏曲界名气更响亮的“黄梅戏”。最终,“黄梅戏”战胜“黄梅调”之名,但不管怎么变化,“黄梅戏”与“黄梅调”的“黄梅”,都是指湖北黄梅,这显然是专业戏曲学者和社会大众的普遍共识。

四、程长庚早年是黄梅调艺人

最近读到一则史料显示：京剧大师程长庚(1811—1880)早年是黄梅调艺人,黄梅调是湖北剧种,且形成年代早于京剧;徽调起源于徽州,并非安庆。1928年9月10日,《世界日报》的《戏剧》周刊上发表一篇题为《大老板》的文章(发现者为江文),作者署名啸空。啸空在文中说：“大老板程长庚,安徽人,固尽人都知道,但是他生在哪县哪乡哪村,及唱戏的经过历史,还没有人详细地一一写出来。啸空和大老板既是同乡,又住得相隔不远,所以大老板的历史,还是知道一二……大老板老家住在安徽省潜山县东乡芦兜畈……芦兜畈的前后左右数方里,差不多是程姓的人,占十分之九……大老板是个务农出身的,当初并不会唱戏,就是徽州调儿,他在家乡务农的时候,也莫名其妙,但是他那时所会的,仅仅只知道湖北的黄梅调小戏……天天在家乡附近庄村里演唱黄梅调小戏。不过,这个时候,我们家乡人,都把唱戏的事业,当作是一件下贱事,尤其是这些唱小戏的人,令人更瞧不起……他同族人既不准他唱戏,他就在家乡不辞而别,跑到外县唱戏去了。后来他看见徽州调大戏,实在比黄梅调小戏高明得多,阔绰得多,所以大老板这时就舍弃黄梅调小戏,而学徽州调大戏……到北京后,他觉得京调比徽州调戏好,所以他又学唱京调了。以上就是大老板,由唱黄梅调小戏、徽州调大戏、京调的三个变迁历史。”(见图5)[28]

图5 《戏剧》周刊上发表题为《大老板》的文章

啸空与程长庚是潜山老乡,也是一名作家,文章又发表在《世界日报》,啸空应为张恨水的弟弟张啸空。张啸空,谱名芳柏,字心恒,号啸空,生于清光绪二十五年三月十九日,卒于一九三七年七月十五日。少时与长兄张恨水同窗就读,成绩优异。张恨水在北京成名后,托张啸空将一家老小迁到北京。在张恨水帮助下,张啸空成功入职《世界日报》任记者,受社长成舍我赏识。张啸空的文笔生动活泼,让人爱读,开一代新闻文风。1921年,张啸空成功升任《世界日报》社经理、编辑。关于京剧大师程长庚与张恨水家族的关系,长期以来,苦于史料有限,世人往往仅知均为潜山老乡,但张啸空此文道出了他们之间的深厚渊源。张啸空的回忆,具有以下几点历史意义：

第一,程长庚早年是黄梅调艺人,其后才改唱徽调、京剧,而世人认为程长庚参与了京剧的形成,这说明黄梅调形成的历史早于京剧。这推翻了目前学术界以王长安等为代表的专家认为黄梅调晚于京剧形成的说法。

第二,张啸空认为黄梅调是湖北剧种,这也代表当时戏曲界和全社会的共识。程长庚早年学唱黄梅调为道光初年,说明至迟在道光初年湖北黄梅调已传入安徽潜山,这与别霁林《黄梅竹枝词》和道光八年《宿松县志》的记载在时间上是吻合的,也推翻了过去学术界以1879年《申报》报道为依据认为黄梅调是清朝末年从湖北传入安徽的流行说法。

第三,张啸空认为徽调并非发源于安庆,而是徽州。所谓徽调,就是指“徽州调儿”,安庆只是徽调的传唱之地。

第四,程长庚进京时,北京已有“京调”,所以程长庚是学唱京调,而不是创造京调。这个京调应是比程长庚早入京的前辈湖北汉调艺人米应先、余三胜等人创造的。从这个意义上讲,湖北罗田京剧大师余三胜比程长庚更有资格称为京剧鼻祖。所谓“班曰徽班,调曰汉调”,再次得到了印证,客观而又生动地反映了京剧主要源出于汉调,而非徽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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